▲正在书写的杨文彪（摄像/曾振科）

十二月，一个寒冷冬季的早晨，在远离老家60余公里处的一间由车库改造的小书房里，现年43岁的杨文彪无需太多准备就可以进入书写状态，因其日常洗漱、身体擦洗、一日三餐全靠爱人张罗，在等待笔墨递到双手能够着的地方，他趴在床上，一天的书写正式开始了。“冬天写字效率有所下降，平时每天能写700多字，现在只能写500多字了。”杨文彪这样计算写字的速度，满脑子在盘算近期要交付的作品数量，其实大多书友在等待，更没有人来催促。小区环境很安静，在工作日少有人员走动，只有一两个熟人前来探视。入选2020年“感动湖南”人物对他来说是一个“意外”收获，已经长期习惯独处的杨文彪凭借一支笔、一份信念走过了24年的漫漫长路。

我是“只能趴着”才可写字

而不是我要“趴着”写字

2020年11月份，其时正值“感动湖南人物”线上投票评选启动，作为全省60名正式候选人之一的杨文彪亦名列其中。期间有媒体陆续推出关于他的人物报道，甚至被冠以“中国趴书第一人”。他坦言，由于自身活动受限，平时与地方书协和社会组织打交道较少，熟知自己的人还不多，社交圈也是局限于经常联系的几个朋友和书友，本届年度人物评选主要是由其朋友曹隽平（现任湖南省文化馆副馆长）在帮忙推荐。至于自我推荐，杨文彪说，自己还达不到“感动”别人的高度，与各行业先进典型相比差得太远。“说实在的，能够参与这个投票都感到很荣幸了。”

2020年6月，杨文彪病危在长沙湘雅医院住院期间《三湘都市报》前往采访，他的事迹再次推向公众面前。“媒体编辑看了我的情况和一些经历后，说今年在推荐感动湖南、感动中国人物的时候，这是他们一个好的人选。”

▲2020年6月杨文彪在湘雅接受治疗（受访者供图）

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炉观镇一个偏远山村的杨文彪，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以优异成绩考上中专，对比同龄人他赢在了改变命运的起跑线上。1997年还差半年毕业时不幸意外摔伤——腰部以下完全瘫痪，带着理想破灭的挫败感坐上轮椅选择书法作为谋生手段。而3年前因病情恶化，从此只能“趴”着写字。

在娄底市某单位家属院内，杨文彪住在由好友提供的近20平米的车库里，“书法”让这间小屋充满生气，也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在这里写了几百幅作品，不久前花两个多月时间完成了17000多字的《论语》长卷创作。”生活空间狭小而紧凑，布局也是围绕“书法”进行的改装，右墙上方壁柜堆满了已经完成的作品和备用书纸、册页，在下方小桌子上摆放着各类日常使用的医药、清洗用品，几幅装裱好了的书法作品挂在墙上，一张两米宽的木床占住了空间的三分之二，露出三分之一的木板成为杨文彪的写字案台。爱人在一旁熟练地操持书写的每一道工序：倒墨、划格、递纸，在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中各自忙碌着。

媒体报道和“感动人物”入选给他带来了实际帮助，各地网友联系预订、收藏他作品的对比以前增加了不少。“现在我每天都处于一种还债的状态。”而长时间趴着写字要克服手臂酸痛及身体上的各种隐痛，这亦是媒体称之为中国“趴书”第一人的由来。在采访现场，杨文彪不忌讳地批评书法界打着各种旗号和噱头所标榜的“第一人”。“我是不太认可别人说‘趴书第一人’的，只是因为身体原因，确实只能趴着写字了。”

云上新化：你会在意“感动人物”最终的评选结果么？

杨文彪：我不太在意最后的结果，这个说实在的能够参与这个投票都感到很荣幸了，就是评上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写字，没评上我照样老老实实写字，评没评上真的没那么重要。

云上新化：这段时间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和关注度对比之前有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

杨文彪：有一点点变化啊，大家通过这个投票活动知道了我，然后人家有的是费了很大的劲找到我，来了解我的情况，看我有没有什么困难。比如说全国的网友很关心我的病情，叫我现在写字不要太劳累，尽量休息。另外还有一些网友感觉我可能生活比较艰难，他们就会预订我的作品，大概有一两万块钱的作品吧，现在我每一天都处于一种还债的状态，每天在还一点。（笑）

云上新化：为什么说是在还债呢？

杨文彪：他们说如果你万一死掉了，我们就等于是捐款了吧，你要没死掉等你好了，你就给我写作品留个纪念。在这个时候能够出钱订我作品的都是怀着一种大爱的精神，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很认真的去给人家去写好每一幅作品，每一个字都不能马虎。

云上新化：有媒体评价你“用书法战胜厄运”，你认为现在战胜了厄运没有？

杨文彪：其实这个厄运真正说起来是不可能战胜的。它已经降临到我身上了，你怎么去再去战胜它？我站不起来就是永远站不起来，这个是事实。但是既然厄运降临到我身上，我不能向它屈服，我在抖音上就是这样写的：你让我坐轮椅我就坐轮椅写字，去年生病只能让我只能趴着，我就是趴着也要写字，我必须与你抗争，我能够把自己做到最好，心理就没有愧疚，也不会后悔。

云上新化：现在媒体说你是“中国趴书第一人”，你认为这是对自己精神信念还是书法成就的认可？

杨文彪：这个应该算是对我精神方面的认可吧，这个是网友给我的“戏称”，其实我自己是不太认可的。（笑）但网友给我的称号绝对是一个褒义。现在确实在书法界有一些歪风啊，比如说有一些用注射器写的“射书”，还有“盲书”，我跟这些“第一人”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云上新化：你当时有过解释么？

杨文彪：我也会去解释，说你们这样认为是出于一番好意。我“趴书”是事实，但不能算是第一人。我是因为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能“趴着”写字，而不是因为我要以这样写字的姿态来博眼球。（笑）

▲杨文彪接受云上新化采访（摄像/曾振科）

每次书写不到半个小时，杨文彪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支撑上半身休息，然后继续写字，这种自我适应的状态和感觉旁人帮不上半点忙。从之前的坐着到现在“趴”着写字，在20多年时间里，他努力地在生活的“时空”维度中寻找到“最佳”状态。但一个共同的前提是，除写字靠自身完成外，其余一切必须得有人帮助。“一个人生命的长度可能自己没法把握，但是一个人生命的宽度跟广度、深度，可以通过努力去实现价值。”杨文彪这样总结勇于挑战与人生价值的关系。

厄运其实是不可战胜的

但我可以延伸生命的广度和深度

12月中旬，气温持续走低，墙上略显陈旧的壁式空调给房间增添了一点暖意。在写了一小段时间的字后，杨文彪停下来休息，他爱人为其做了一套手部、腰部按摩。“这样会缓解身体的酸痛，他躺着会舒服一些。”

2017年11月，杨文彪从老家新化搬到娄底，寻求书法上的突破和更大地发展。“我们来的时候身上现金只有54块钱，什么都没有。”他爱人对当时的窘迫仍记忆犹新。“其实只有53块钱。”杨文彪在一旁不失乐观的补充道。生性耿直、好强的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独立”来减轻家人的负担，而一路靠作品投稿改善生活条件也是近几年的事。长期在关心、资助杨文彪的娄底市中级人民法院干部陈溪荷见证了他的成长。“他是凭实力获得认可的，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外界只看到他的作品，鲜有人知道他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坚持创作的。”   

直到2015年，杨文彪首次投稿并斩获湖南省“欢乐潇湘”群众美术书法摄影作品展一等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近几年累计入展获奖180余次。“大概在2017年以后，基本上可以靠写字来维持生活了。”

在1997年遭遇那场意外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笼罩整个家庭，杨文彪同样在迷茫中挣扎，思考未来的方向。“我站不起来就是永远站不起来了，这个是事实，当别的东西都不合适的时候，我觉得写字看能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现状。” 他说因身体原因在早期书法练习上缺少交流和指点，只能靠自己摸索、苦练，相比常人要付出更多；长期生活拮据，全靠家人尤其是二姐杨柳华外出打工资助渡过难关。“如果没有一份精神支持，我很难坚持下去，这也是一种信仰吧。”   

2019年正月开始，杨文彪持续高烧不退，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娄底、长沙和北京的医院度过，唯书法成为他战胜病痛的精神力量。“到了病床上我也在坚持写，就是不屈服于命运。”  2020年10月，中国书法·楷书年展在河南举行，杨文彪投稿作品《兰亭十三跋》进入前128名，12月17日在娄底家中参加近3小时的远程面试，并成功进入前100名。“这次面试很成功，书协领导对我给予了高度评价。” 杨文彪说， 2017年已经入展中书协主办的“全国第四届青年书法篆刻作品展”，明年申报批准后就可以正式成为中书协会员了。

▲杨文彪的部分获奖证书（摄影/曾振科）

云上新化：你人生的低谷是在哪个阶段？

杨文彪：我人生的最低谷是在1997年刚刚出事以后，那个时候只差半年就毕业了，当时一下子就不能动了、瘫痪了，自己的前程完全就没有了。另外，像我们农村的孩子那个时候能考上一个学校很不容易，家里人是对我寄予了一点厚望的，结果就出了这样一个事，他们的希望也破灭了。出了这样的事，昂贵的医疗费用给家里的经济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我的家人四处借钱，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在那个时候几万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真的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所以在刚刚出事的时候，真的感觉到无法生存下去了。

云上新化：当时家庭为你也是付出了很多，用1块5毛钱支持你练书法，家人可能只是在顺应你的情绪么？

杨文彪：这也有顺应我情绪的一方面，但是我的家人一向对我做事都比较放心，因为我从小是属于那种不要家长太操心的孩子，对于我自己想要干的事情，他们是很认可、支持的。所以只要是我想写字，他们就很支持，就会想尽办法满足我写字的条件。

云上新化：当时你的身体还在康复中，你有没想过能否坚持下去？

杨文彪：我当时想这个能走多远？我到底能不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自己的生命够坚持多久？这个我当时都有考虑过，但是我觉得只要每天都坚持干一件事情，天天有所积累的话，慢慢地就会有所收获，我当时就想能活到什么时候就坚持到什么时候，也不论成功失败。

云上新化：什么时候靠书法作品改善自己的经济收入和生活环境的？

杨文彪：大概在2017年以后，基本上就可以靠写字来维持生活了，投稿和卖作品两方面都有，那个时候陆续有人要我的作品，这是一方面的经济来源。另外就是投稿，比如说在2017年下半年到2018年大概获了180个左右的奖项，2018年奖金有好几万吧。

云上新化：主要用于哪些方面？

杨文彪：主要是吃药，因为我不仅是身体瘫痪，我还有糖尿病，慢性病你必须得天天吃药。你看家居环境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经济收入最大的一笔开支还是买文房四宝，特别是对纸张的要求比较高一点，原来可能用几毛钱一张的纸，现在用几块甚至几十块钱一张的纸了，以前只要能写字就行，现在纸张太差了的话品相不好。

云上新化：2019年是你极不平常的一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杨文彪：2019年算是我人生的第二个低谷了，从正月初一开始发烧一直到七月份，就是反复地发高烧，烧到四十多度。在市里、省里面的医院都没查出具体的病因来，直到十月份以后，我姐姐跟我爱人一起陪我去北京看病，在北京查出病因是脊柱跟腹膜之间细菌感染引起化脓，把大概3厘米长的脊柱完全腐蚀掉，那一截骨头都没有了。在北京住院四十天，然后又在我们市里面住院，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才把我从死亡的边缘又拉了回来，在这个治病的过程当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的家人、好友及医护人员对我极大的关怀，我哪怕就是再痛苦再艰难都必须得挺过来，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把字写得更好，让他们不会那么失望，就怀着这么一种信念坚持下来了。

云上新化：书法是一门艺术，精神文化弥补了你身体的“残缺”么？

杨文彪：我从来不把自己当残疾人看，你看我参加比赛都是跟那些正常人去pk啊。（笑）我原来“坐”着的时候比别人“矮”一点，我现在“趴”着的时候比人更“矮”一点，这样也挺好的，我能够更好地仰视别人啊。别人刚见到我的时候是有一些异样的眼光，“他是个残疾人。”当看到我能够写出一手漂亮的字的时候，别说是肃然起敬，至少也是一种惊讶的眼光，“别小看他啊！”背后听到这样的评价也是常有的事。

▲坐轮椅写字的杨文彪（受访者供图）

长期病痛缠身却在书法创作上没少“折腾”自己，2020年下半年，他自己设计、编排的仿古风格的书法册页陆续寄送到书友手中，这是对作品既有风格的一次创新。一路靠朋友、书友支持的杨文彪在近期经历网络密切关注后，始终坚持对作品质量的追求。“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 生计能够稳定的情况下，要求不要太高，要很理性地看待网络传播。”

我这样的状态能给人家带去一点能量的话

也是我生命的一点意义吧

杨文彪与书法不可分割，从24年前的一个“意念”开始，也可以说是1块5毛钱开启了注定不太平常的命运之窗。“如果不是这一场事故，我可能不会选择练字。”在某种假设中他预想自己如果作为“正常人”可能从事的各种职业和美好前程。2015年，在家人陪同下前往长沙观摩省书法展，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交流活动之一，对他来说首次获奖其意义大于同样重要的奖金。在本次采访过程中，杨文彪洋溢着对书法的热情与自信，但始终保持谦虚的心态。“我觉得自己跟高手比，现在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他在承受身体状况“一直很糟糕”给创作带来不便的同时，又不惜投入精力创新作品形式，比如最近热衷的仿古风格书法册页的设计，他直言这有利于提高作品的识别度和品相。2019年在医院住院期间，杨文彪开通了个人抖音号。“结果一下就爆发了，有一个视频一下子就达到了500万个播放量。”面对突如其来的密切关注，杨文彪始终真实的展现自我，不夸张、不做作，让励志阳光的一面激励鼓舞更多的人，他也不希望自己被贴上“网红书法家”标签和过度关注，曾拒绝了热心网友提出的打造“超级网红”的诱人条件。“只有扎扎实实干好自己的事情，把字写好了，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杨文彪期待有一个自己的个人书展，但他认为目前条件还不成熟。在较为艰辛曲折的“书法”路上理性对待名利，他视每一个挫折和荣誉都是对自身的审视和集结。如何讲述自己，杨文彪还有一个保留了20多年的文学情结。“以后也许可能会想到把自己的人生记录下来，毕竟觉得我这一生过下来跟别人确实有点不一样。”

▲杨文彪的新年祝福（受访者供图）

云上新化：你是一个不甘于命运的人么？

杨文彪：我是不甘于命运的，不管命运把我折腾到一种什么状态，我都是会跟它抗争到底。比如说在我写字过程当中，也遇到过很多困难，脚趾头被火烧掉两个，等伤口好了我依然还得要写。这两年我生病都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到了病床上我也坚持要写，就是不屈服于命运，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干好。

云上新化：你身体状况一直比较糟糕，但书法却让你获得了更多的成就和荣誉，这是光环下的推力么？

杨文彪：这两年身体确实很糟糕，特别是去年到今年的上半年，基本上都是在死亡边缘徘徊。所以写字对我来说是一个精神支柱，对于我的生命来说是有足够的推动力。如果没有一份精神支持，我很难坚持下去，这也是一种信仰吧。

云上新化：你是在住院期间开通了抖音号，一开始受到众多粉丝的关注，这种关注还在持续么？

杨文彪：现在大家都在持续关注中，粉丝好像又涨了一些了。（笑）因为今年毕竟又做了一次大手术，现在身体还是比较虚弱，也没精力去经常发视频，但是关注的人还是挺多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很多网友说，“你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写出这么一手字来，让我们这些正常人情何以堪。”这样的评论对我是很受鼓舞的，我这样写字的状态能够给人家带去一点点能量的话，这个也是对我的认可吧。

云上新化：有没有想过成为一名励志网红书法家，或者打造团队让作品市场化？

杨文彪：在抖音上面确实有很多人联系过我，问我有没有意向加入他们的团队，甚至到这里来给我做团队打造，打造成一个超级网红，这个我都是一口回绝了。我在想网红可能一时间引起人家的关注，你如果自己没有那个实力的话，过了一段时间人家就想不起你来了。作品一旦出得多了，如果写不过来就会加快速度，作品质量就下去了，这个不是我想要的，人家都希望得到我的精品，所以我不打算这样。

云上新化：我们所认识的一些励志名人有的选择文学，而你选择了书法，如果进将来要写一本自传，将何讲述自己、认识自己？

杨文彪：自己曾经也梦想过选择文学，在那个时候看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后来觉得文学不太适合我，自己行动不便，不能老在家里面幻想一些东西，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去体验生活，甚至连正常人的生活都无法去体验了，所以就放弃了。

写字过程当然很艰难，也经历过很多曲折和生死考验。如果要是老了以后没事干了，也许可能会想到把自己的人生记录下来，毕竟觉得我这一生过下来跟别人确实有点不一样，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写下来，也会有一些人生体会，当然只是有这样一个念头，等以后有机会了才能去实施。（完）

（本篇采访于2020年12月中旬。今年1月，2020年度“感动湖南”人物评选结果揭晓，杨文彪获评“感动湖南”年度贡献人物。）

总策划 | 李三梅

策划 统筹 | 曹庆华 汤春辉 罗忠 王绍辉

撰稿 | 曹向潮 

摄影 后期 | 曾振科 孙奕 刘平波

编辑 | 曾斌初 版面设计 |  廖娜娜